六月末的午后,艷陽斜撒在汝南侯府西廂的院落中,橫空蒸出許多暑熱,外頭唯有蟬鳴鳥啼,人都縮到了房里頭。
正屋的里臥進了冰,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鬟在搖著銅制的扇葉,將那擱在梨木桶內冰塊扇出白氣,陣陣涼爽。
即使如此,睡在櫸木描金涼床上的小姑娘仍是嬌氣得熱出了汗珠。這小姑娘大約三四歲模樣,五官細致,生得粉雕玉琢,但兩條秀眉緊鎖,不時抿唇又不時驚顫,仿佛做了難言的噩夢。
這小姑娘正是遭了一連串意外,返老還童的張瑾。她的確是做了噩夢,不過她還并不知道這并不是夢。
此時是她將醒未醒之際,迷迷糊糊聽到耳邊有人音。
說話的是躲在里屋納涼的小丫鬟,她們不敢吵著張瑾,便三兩個的或倚或坐在一扇鴛鴦戲鯉的屏風后頭。
“……昨天你也在姑娘身邊的,怎么好端端的,三個人就掉到水里頭了?”
“原不過是說起姑娘的小名,姑娘就要看那荷花,又聽侯府里誰說那千錦池里夏荷一片,最是好看。姑娘自然想看,咱們哪里能不去的,這一去,就撞見那兩個冤家。那贇大郎做了一架木船要在池里頑,小世孫也說要頑,咱姑娘愛熱鬧,更要跟著去?!?/p>
“這千錦池那么大,水可不淺,怎么就由著他們鬧了?”
“贇大郎也罷了,偏那小世孫開口,人國公府的人都不敢攔,這侯府里頭的人倒敢攔了?”
“咱們姑娘才四歲,你也該攔著才是?!?/p>
“怎么沒攔!一個閃身,姑娘自個兒就蹦那船里頭去了,又聽侯府那邊人說,那贇大郎素日里頑慣這木頭器物的,穩重著呢,我們料想著出不來事,也就沒急著將她拉出來……”
“可不就出事了!”
“嘖,這也奇了,哪里曉得那船居然半途壞沉了……”
聽到第一句時,張瑾就隱約有些醒了,聽到后來,聽出說的大約是她這一家三口,更是完全的醒了。她睜開眼又看見一副古香古色的臥室,外頭人音還沒停,就心一沉,之前的事全想起來了。
她察覺到這并不是做夢,而是發生怪事了,不禁心亂如麻。
這時有人打了竹簾子,是個十四五歲穿著翠色衣裳的姑娘。幾個小丫鬟見了,都喚了一聲“芝蘭姐姐?!?/p>
芝蘭點點頭,走到屏風后頭看了一眼,“姑娘還沒醒?”
小丫鬟們連連點頭,芝蘭見了,嘆氣說:“這都昏睡一天了,鎮國公家的小世孫已醒了,咱們太太已去探望了呢?!?/p>
一小丫鬟接話,“不止他,聽說侯府的贇大郎早就醒了,滿嘴找‘媽媽’哩,世子夫人說他傷了心智,不叫人探望,恐沖撞了客人?!?/p>
“喲,還有這樣的娘!”
“嘖,那又不是那贇大郎的親娘,做后娘的哪能不……”話音未戛然而止,小丫鬟們一個個全起了身,原來是外頭傳來喧嘩聲,接著,一個個都喚起了“太太”。
被喚作“太太”的是靳氏,她是徽州府知府張生燕的正房太太。靳氏不過二十出頭年紀,容顏秀麗,行舉端莊,身量纖瘦而高挑,周身都透出知書達理的氣息。
此時,一干丫鬟媳婦子簇擁著她進屋,她手里則溫柔的牽著一個小哥兒。
那小哥兒看似五六歲大,頂綰丫角,明眸皓齒,頭戴著拇指大的東珠,身穿著大紅緙絲箭袖,周邊又有三兩個幸童殷勤纏繞著,人雖小氣勢卻不輸哪個。
屋里的小丫鬟們見了,又給這小爺見禮,高低不同的喊著“小世孫?!?/p>
這里雖然是汝南侯府,但這“小世孫”卻不是汝南侯府的小世孫,而是鎮國公府的小世孫。尋常勛貴人家少有這么抬舉個不足三尺的童子,但因其是鎮國公家,這“小世孫”的稱呼就不算得抬舉,倒是理應如此了。
兩家雖然姓一個霍,百年前也是一對堂兄弟,如今同為勛貴,卻又高低輕重另有不同。由圣祖皇帝以開國有功而分封爵位,一個是徽商出身,出錢;另一個則是武將出身,賣命。
于是乎,前者封郡侯,后者晉國公。
如今,兩家也算同氣連枝,不過一個是皇商興家,偏安江北一隅;另一個則是良將頻出,以武勛立足于京畿,獲寵于君上,權柄在握,枝繁葉茂。鎮國公霍家,便成了一蹬腳,要叫京都抖三抖的勛貴。
張瑾聽到外頭的動靜,也大約猜出那“小世孫”如今變成了誰,正想著要如何應對,那人就直接繞過屏風走了進來。
果不其然,真是霍彥!
她雖沒見過霍彥小時候,卻也經了昨天那一番驚嚇,他是如何從人高馬大變成幾歲的孩子,那眉眼模樣實在忘不了。
“太太你瞧,我一來給荷姑妹妹道謝,妹妹就已經醒了?!被魪┻呎f邊沖張瑾使了個眼色,意勸她莫慌。
這時丫鬟媳婦子也都跟了過來,靳氏更是第一人,一見床上的小姑娘已經睜開了眼,簡直要落下淚來。她上前一把拉了張瑾,抱入懷內,哽咽著道:“那么深的池水,你這樣小的人,說昏就昏足了一日,要不是錢太醫拍胸脯保證你沒大礙,娘定要隨了你去了!”
張瑾先是一驚,后頭聽了這話,雖是頭一次見這個娘,也不免心生感動。
“我的兒,你怎么不說話?莫不是嚇壞了?”靳氏眼睛通紅,語氣立馬急切了,“玉樹,你快去請常太醫……”
“是,太太,我這就去請?!睉暤挠駱涫莻€穿鵝黃色衣裳的丫鬟,她退出去后,素來斯文端方的靳氏不覺淚下,哭道:“荷姑荷姑,若得你太平安康,娘就是折十年壽與你也甘愿……”
“太太莫急,怎說這等胡話!”一個四十余歲的圓臉婦人打斷她,勸道:“且不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只說咱們姑娘有靈光寺高僧那一支寶簽,何止太平安康,分明是要否極泰來,他日還要享那富貴尊榮哩?!?/p>
“吳媽媽,你看,荷姑怎么這樣看著我,不認識我了不成?好姑娘,都是娘親的錯,再不敢叫你離了身邊了……”
張瑾見靳氏一邊憂心不已的看著自己,一邊攬著她喚那同名的“荷姑”二字,情之所至,竟似母女連心,仿佛自己真成了這少婦的女兒一般。
她又原沒受過父母疼愛,三四歲大就跟著親戚過活,雖沒有受多大的虐待,也難得到太多的關懷。再后來結婚生子,本以為能有個屬于自己的家,一心孝順婆母,結果又落得慘淡收場,按理那孺慕之心也該淡了。
但是到了這一刻,被靳氏這么一抱著,三言兩語,竟然也跟著紅了眼,暗想著,若她親娘在世,是不是有這樣的疼她?在她受欺辱,受委屈,受傷害時,不必她自己全副武裝,就把她納入羽翼下保護,關心她,信任她……
“媽媽?!睆堣摽诙?,連帶的還有小孩子最容易掉的眼淚。
靳氏聽了這句,總算松了眉頭,又忙擦起了女兒的金珠子來,她動作輕柔,語氣更輕柔:“荷姑可嚇死媽媽了,可感覺哪兒不舒服沒有?”
張瑾受到靳氏這么溫柔的對待,心里也溫柔一片,她搖了搖,開口說出話還帶著些孩童的脆生,“我沒事,也沒有什么不舒服的,娘親不要擔心?!?/p>
“荷姑都知道關心娘親了,可哪有能不擔心的呢……”
靳氏輕言慢語的還待要說,邊上霍彥卻是忍心打斷這母女情深的場面,道:“我想荷姑應該也沒大礙的,那一日從水里頭上岸,還是荷姑最先醒來。要不是荷姑先醒來,教了那幫蠢材,我早叫水嗆死了。如今特意來跟荷姑道謝?!?/p>
說完,他就很是端正躬身一揖。
幾歲大的孩子,再端正,落在古人眼里是規矩有禮,落在張瑾這個今人的眼里,就有些不倫不類,尤其聽到霍彥說話用辭,不由微微皺了眉頭。暗道他倒是不論在哪,不論做什么都適應得快。
許是意識到還有外人在,靳氏拭了拭眼角,又恢復了幾分端莊態度,拉著張瑾的手,正色道:“你彥哥哥與你道謝,你該還禮才是。荷姑乖,就按娘親教過你的?!?/p>
張瑾哪知道古人如何還禮,但是靳氏一句話,卻叫她頭腦有些嗡嗡的亂疼,竟然閃過一些陌生的畫面來。既不是她自個兒的記憶,那必是這原身的記憶?
一時間她也理會不了這么多,由丫鬟們扶著下了床,扭著小胳膊小腿行了禮。
霍彥看著她動作雖然遲緩,但是并無哪里阻滯,便知她確無大礙,不由目中帶笑,唇角一彎。
張瑾見狀,倒覺得霍彥是笑她假模假式了,不悅的瞪了一眼過去,但究竟不是真的四歲孩童,其實并沒有計較的心情,倒是看著眼珠亂轉的霍彥,想起了比現在的霍彥只大上兩三歲的兒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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