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瑾心里微微驚嘆,古代交通不便,只是一晚上的功夫,不說那隨禮而不夠格進來的,這能來且能到這屋里作客人的,竟也這樣多。
好在正堂里雖然人滿為患,但侯夫人王氏跟前還是留了一小片空地。
她從馬氏身上下了來,剛走了兩步,就看清楚了王老夫人身邊的兩孩子——寬敞精致的紫檀木涼榻上,一左一右如金童般伴坐在一邊的正是霍彥與霍赟。
反倒是王老夫人正經的孫子孫女沒有坐處,張瑾又見眾女賓的目光都在霍彥身上,也就全明白了。敢情今日來道賀吃酒的,竟大部分是沖著鎮國公的面子。
說起來,她雖把鎮國公當成大靠山,卻也還是小看了,竟不知他是一座大大大靠山。
腹誹的時候,張瑾也沒耽誤的給王老夫人請了安。
王老夫人讓身邊的大丫鬟珊瑚牽了張瑾到跟前,很是親熱的握了她的手問:“你娘親哪兒去了?”
張瑾笑道:“娘親派我來打先鋒,說馬上就來湊熱鬧?!?/p>
“可不要誤了吉時?!蓖趵戏蛉诵α诵?,身邊站著的陶氏也笑了,眉眼彎彎的道:“老夫人有所不知,今日一早,張府臺就從歙縣趕了來,正是要來接她們母子回去呢。小別勝新婚,這會兒他們正聚在一處……”
這話說得,意思就是靳氏因去見丈夫而怠慢王老夫人了?
張瑾心理不悅,臉上不顯,只天真的道:“什么是小別勝新婚?外公也和娘親、爹爹聚在一處呢,說什么京里的事,原來三個人一起說話就叫小別勝新婚了?”她忽地拉了王老夫人,又指了陶氏,脆生生道:“那咱們不也是小別勝新婚了?”
這話一出,原本都關注著主位的眾人都笑了,自有那看好戲的目光去瞅陶氏。
“她那是打趣你呢!偏你跟著學!”王老夫人捏了捏張瑾的臉,自然的與陶氏解了圍,然而不再給陶氏說話的機會,就拉著張瑾介紹給為首幾個夫人太太。
她這會兒才四歲,自然只有被推出去給一眾人請安的,也大略聽明白了這些女眷的身份。因為喜事突然,不過一晚上功夫,究竟遠處的還沒得消息,多是距離績溪不遠的,還有幾個正是回來過中元節才回鄉,也正好趕上。
不僅有那世家的,還有幾個官家的。
其中還有一個張瑾耳熟的,是之前靳沅與霍正則在馬車上提起過的郭世顯。
原來這人是揚州鹽務的商總,捐了六品布政使司經歷的虛銜。
郭太太看上去三十余歲,生得濃眉鳳眼,雖染了歲月痕跡,偏氣質容貌都不容她泯于眾人,讓人眼前一亮。
比起其他夫人太太都圍著霍彥這小世孫,至多說幾句主角兒霍赟,這郭太太卻大有不同,竟十分自來熟的把她抱了起來。
“前兩年靳老夫人做壽,我便在桐城見過你,那時候你多小,生得如花骨朵兒一般。我前頭有了三個兒子,全是糙猴兒,偏求一個姑娘不得,那日看到你,就想著該有這樣精致的姑娘才不枉做一回娘呢!”
張瑾雖然覺得突然,但是郭太太動作利落,語氣又十分爽朗,她便生不出惡感來。又看到郭夫人身邊有個男孩盯了來,于是道:“太太的話叫人聽到了,就該傷心了?!?/p>
郭太太笑著將她放了下來,道:“姑娘家是琉璃心肝,那糙猴兒的頑石心肝,傷不了?!?/p>
“太太!”男孩顯然被促狹得忍不下去了,他看上去和霍赟差不多大的樣子,生得十分有朝氣,五官肖似郭太太,濃眉鳳目,十分好看。
郭太太見她看著男孩,介紹道:“這是我家旻七郎?!闭f著,她又看向旻七郎,“你也是開始讀書了的,卻不見你問妹妹好?”
旻七郎臉一紅,倒是張瑾站不住了,自來只有年幼先問安,于是先給他見了禮。
旻七郎的臉就越發紅了,回了禮之后就去瞪郭太太,“我原喊了妹妹,是要問安的,你卻把她抱起來了,明明是你冒失,如今卻像是我不知禮!”
郭太太也不生氣,連聲的笑。
這般自是顯得旻七郎在無理取鬧,張瑾知道這小孩兒臉皮薄,因此與他解圍,“你叫旻七郎?你多大?”
“我名叫郭旻?!睍F七郎假聲咳嗽了兩下,抬頭挺胸的答:“我今年八歲,你呢?”
張瑾道:“我四歲了?!?/p>
旻七郎又問:“你名字是那個字?”
張瑾張嘴要答,郭太太卻笑著打斷,道:“什么你啊我的,這是你瑾妹妹,你們既有話說,便去那邊兒說,倒不必在大人堆里悶著?!闭f著就往外間一指。
說是外間,其實是這堂屋里間開的一座紫檀木瓷板八桃蝙蝠的大屏風,這一面是女眷,另一面則是乳娘、丫鬟們伴著幾個年幼的姑娘少爺玩耍,都和張瑾差不多年紀。
見那孩子堆里的氣氛顯然比這邊松快,張瑾不耐煩裝孩子打機鋒的應酬,想著霍赟那反正有他那智多近妖的親爹頂著,就跟旻七郎一道坐了過去。借機將馬氏叫到身邊,讓她送話到靳氏那里,就說侯夫人講,莫誤了吉時。
見人去了,她就吃起了點心,因想著要讓霍赟逃離后爹后娘的魔掌,就顯得心不在焉。
旻七郎側頭問:“妹妹開蒙了么?瑾是哪個瑾?是景行維賢的景,還是……”
張瑾脫口而出:“是懷瑾握瑜的瑾?!?/p>
旻七郎問:“哪個懷瑾握瑜?”
張瑾道:“是楚辭九章里的?!?/p>
旻七郎紅了臉,道:“你還會讀楚辭?”
張瑾一愣,面不改色的道:“是娘說的?!?/p>
旻七郎就松了口氣,恢復了神氣,“我猜也是,我四歲的時候才剛會寫千字文,先生都說我天分少有了……”說著,他還來了興致,大咧咧的指了丫鬟去與他取筆墨,說要教張瑾寫字。
然后丫鬟還沒走,就叫人攔住了,一聲嬌叱:“四歲寫千字文算什么?我哥哥四歲的時候都能讀四書了!”
原來是正逗著紅毛狗兒玩的姑娘回過頭來,她比張瑾大一兩歲,杏眼小嘴,本來很是可憐可愛的,偏偏小眼神兒不屑的很。
這小姑娘是侯府的四姑娘霍文茵,侯府里的孩子多,但這一個張瑾認錯不了,因為她是霍赟現在同父異母的妹妹,陶氏的女兒。
“你哥哥是誰?”旻七郎站了起來,好似要去單挑一般。
兩人聲音這樣高,自然將旁邊孩子的目光都吸引了來,有人觀戰,霍文茵更不能落了下風。她哼了一聲,鄙夷道:“你居然連績溪八歲秀才都沒聽說過?像你這樣孤陋寡聞還敢在我汝南侯府裝腔作勢,張嘴就使喚我的丫鬟,你當自己是誰?”
“你——”旻七郎漲紅了臉,道:“侯府有什么了不起的!秀才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明年我也考一個給你瞧!”許是說得太激動,他抬手時袖子掃到了矮幾子上的粉彩茶盞,嘩啦碎了一地,跟這陣仗添油加醋似的。
霍文茵小臉也紅了,這回更生氣了,指著旻七郎大罵:“好你個小無賴,居然敢砸我的東西!”
“我又不是有意的……”旻七郎解釋得殺威風,便梗著脖子道:“大不了我賠你就是了,別說這二三兩的粉彩,你要汝窯我都賠得起!”
張瑾一見這陣仗就知道要不好,這霍文茵是陶氏與霍其春的第一個孩子,霍其春一心向著陶氏,自然愛屋及烏,也很寵愛長女。孩子年歲小,寵溺得多了,性子難免要驕橫。
果不其然,霍文茵說完就把幾子上的另一只茶盞向旻七郎砸去。
直沖面門,偏這旻七郎還全然沒想到霍文茵會動手,周圍丫鬟婆子顯然也沒預料,只有張瑾提了神,這會兒急忙用勁推了他一把,他人一歪,那杯子就砸在了榻上,啪嗒作響,飛濺了一身茶水。
這一幕跟打仗一般,有驚無險,卻一波三折,幾個小孩雖也臟了衣服,卻也看得哈哈大笑。有那三兩歲的還鼓掌歡呼。
霍文茵覺得落了威風,接著又要砸,但丫鬟們自然攔住了,就連里間都有珊瑚出來問,“老夫人還在問,什么事這樣熱鬧……”就看到了這孩兒間里一片狼藉,大家激動得不正常。
眼看著霍文茵的大丫鬟急著要解釋撇清,張瑾心中一動,立馬哇啦一聲哭開了。她倒也很可以哭一場,畢竟她推旻七郎的時候也將自己挪動了,叫那茶水潑的最慘,身上朱紅色的衣裳暗了好大一塊。
張瑾的乳娘不在,剩下的有只有兩個小丫鬟根本進不來伺候,珊瑚見了,自然要第一個上去哄她。
她拉著珊瑚的衣角,委屈的道:“我好害怕,四姐姐竟拿燙人的茶水砸我們……”
珊瑚臉色一變,就看向被左右一大丫鬟拉緊了的霍文茵,霍文茵一臉不忿,惡狠狠喊了一聲“張瑾!你敢胡說我……”
但是剛一開口就被她的大丫鬟疊云打斷說:“不是這樣,四姑娘沒有要砸瑾姑娘,姑娘們是鬧著玩兒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