旻七郎雖比張瑾大上幾歲,卻是個真孩子,原以為今日不僅要丟面子受委屈,還得挨太太教訓。不成想翻身打了勝仗,他不由心情大好,甚至覺得和張瑾一同伸張了正義,挽救了無辜受苦的霍赟。
他覺得這一日就像戲文里《斬單童》唱的一樣,正是“不由得豪杰笑開懷”,因覺得他瑾妹妹不是個一般的妹妹,也算個豪杰,幾乎要跟她也結個干親。
鬧了這一出,張瑾又一路嘰里呱啦被旻七郎纏著說了許多話,不覺就成了熟伴兒一般。他們各自換了衣裳后,旻七郎的興奮勁兒仍沒消,追著張瑾道:“你看,今日多虧了咱們,不然那個八歲秀才只怕還要接著挨打呢,誰想得到他一個侯府少爺過著這樣悲慘的日子!足見八歲秀才也不過如此,竟做那愚孝的傻子,哪日叫打死了,還不定有人知道侯府里有美女蛇呢?!?/p>
張瑾失笑,旻七郎見她沒接話,又假咳了兩聲,道:“當然了,今日最大功臣還是瑾妹妹,不過,我也算反應快對不對?可沒拖你的后腿……”
“是是是,你也是鋤強扶弱的大功臣?!睆堣辶怂?,因珊瑚又進來了,兩人對視一眼,都沒說話了。
珊瑚見兩人都收拾一新了,便笑著要帶他們去見山樓觀禮,只是人還沒帶出廂房,迎頭就見靳氏來了。
“靳夫人,您怎么來了,認親禮已開始了……”
“姑娘可燙壞了?請了太醫沒有?”靳氏打斷珊瑚,語氣急切腳步也急切,直到看見張瑾全須全尾的在她眼前,她的一顆心才放下了一半。這又將女兒摟住,好生查看了一番,仍覺不夠,又問:“砸了甚么地方?有哪兒疼沒有?”
“娘親,我沒事?!睆堣獡u了搖頭,“真的?!?/p>
靳氏嘆了口氣,又看到了旻七郎在一側站著,因問:“你就是旻七郎?”
“是的,夫人?!睍F七郎點點頭,又道:“夫人,今日的事全不干瑾妹妹的事,她先是為救我,被四姑娘潑了滾茶,后來又為贇大郎抱不平,您不知道,贇大郎一身的傷竟是……”
“郭家少爺也太夸張了些,哪兒一身的傷,只是手臂上的?!鄙汉魅诉€立在這兒,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人在親家跟前編派侯府私隱。
靳氏神色一肅,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傷在哪兒都不應該?!?/p>
“靳夫人說的是?!鄙汉髂樕嫌樣樀母胶?,道:“您是不知道,看到赟少爺受傷,老祖宗也是心疼得不得了,當時就令咱們夫人帶著四姑娘去佛堂反省了?!?/p>
“送去佛堂有什么用,等明兒出來了,贇表哥不被打得更慘?”張瑾哼了一聲,“照我看,世上有這樣惡毒的后娘在,贇表哥是沒活路了?!?/p>
“姑娘人長得這樣好看,怎說話跟刀子似得,今日在堂屋里可將大家唬了一跳?!鄙汉饕Σ恍Φ牡?。
張瑾轉身,道:“叫人欺負到了頭上,泥菩薩也要生氣,當我不知道當日船怎么翻的不成?”
珊瑚臉色一變,顯然私底下的傳聞也沒少聽。
但張瑾說完這句,已懶得再多應付她,拽住了靳氏的手,一同去了見山樓。
因去遲了,樓里已站滿了女眷,外頭儀式也進行了大半。
這一回認干親弄得頗為正式,因為到底不是那要開宗祠的大事,所以儀式也并不冗長。左不過是使人見證,又設案焚香,三跪三拜,最后互換了信物。然后便是干親間,賓朋間作揖道賀,吃一回酒席。
霍正則興之所至,還當場給干孫兒取了字。
依著規矩,一向是弱冠之后方取字,不然就只有在舉業上特別優秀的少年才可能由長輩或是師座提前贈與表字。
霍赟雖是八歲秀才,然而今時今日也不過九歲余,就此取字,未免顯得輕狂。
然而取字的是既是世襲罔替鎮國公更是天子幸臣霍正則,眾人捧場都來不及,豈有那不識相的。因此,九歲的霍赟,得了表字德功,取的是赟字里文德武功之意。
要說之前霍正則要贈字,在座的有一個人不捧場的話,那便是霍赟的爹霍其春。不過他想要開口,卻被汝南侯壓住了,他爹先一步跟霍正則謙虛客氣了幾句,然后就笑納了。
但霍正則竟取了“德功”二字,哪怕字從名意,那這表字里寄于的厚望也是可想而知的。贈字的又是這么一位爺!
以后霍赟就算文不成武不就,這位爺也定是要拉他立德立功的。原也是好事,本是心照不宣,但攤上這么一個字,叫外人看了不明擺著霍赟以后的功德盡離不開他“干爺爺”了?!
汝南侯笑容有些勉強,但仍沉得住氣,只說“怕辜負國公厚望”。
霍其春已臉色鐵青,立時就開口道:“國公爺是一番好意,但我這不孝子年幼無知不說,還頑劣不堪,九歲得字已是名副其實,若得了這樣的字,豈不貽笑大方。赟是美好之意,不如就取……”
“世子這是嫌我學問不好,還是嫌我不夠格給德功贈字?這是在指教我了?”霍正則笑容一退,眸光亦寒,竟是突然發難。
雖同是勛貴,但霍正則畢竟是長輩,在今上那的位置更是刀光劍影里殺出來的,實在非霍其春能敵,還沒回答,已弱了氣勢。
四周賓客也發覺氣氛不對,汝南侯暗瞪了兒子一眼,連忙打起了圓場。
偏霍正則還嫌氣氛太好,看著霍赟不輕不重的道:“德功,你父親覺得你配不上‘德功’二字,你有什么可說?”
霍赟站了出來,又接到霍彥的目光,倒是不慌不忙,原就打好了腹稿,暗道又要作一回戲。
“干爺爺,孫兒現在只是個生員,的確配不上,因此無話可說。但是荀子說,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如今我不積才學,也無以成功德?!?/p>
霍赟說完,就轉向汝南侯與霍其春的方向跪下,拜道:“聽說外公在鄉下辦的新安書院今年出的舉人是徽州最多的,孩兒愿去書院苦修,不成功名就不回侯府里享福,再不敢玩物喪志,令長輩操心,請祖父和父親準許?!?/p>
霍赟雖中了秀才,但是人畢竟才九歲,素日里也沒人將他當成有功名的。如今他雖還是九歲,卻行舉端正,言辭不卑不亢,生為勛貴之子竟有苦修的毅力,實在令在座眾人刮目相看。他日或成一段佳話。
汝南侯原本就覺得霍赟年幼早慧,八歲中秀才,是可造之材,今日聽了這段話,前頭雖有不悅之意,這會兒也沖淡了大半,不覺捋須帶笑,已有要答應的意思。
霍其春卻相反,聽到霍赟要去靳太師的新安書院,不由更添無名之火。明著沾干爺爺的光也罷了,如今又要當著這么多賓客的面前說要沾外家的光?這不是打他的臉是什么,他這做爹的是多無能,原配死了,還得靠著岳丈來提攜兒子?
他心中羞憤難當,幾乎覺得這兒子生出來竟是事事要與他對著干的。
于是他壓著怒火,搶在汝南侯前頭道:“你休要說這大話,平日里養你身嬌肉貴的,吃喝住行樣樣講究,湖筆若非紫毫你且一個字不寫,若去鄉下苦修,你卻想挨不住了就回來哭訴哭訴,總有你母親憐憫你不成?趁早收了這心,讀書之事豈可玩笑!”
他冷哼一聲,末了補道:“現時將話收回去,我與你祖父權當不曾聽到?!?/p>
霍其春在大庭廣眾下訓子,眾人實在始料未及,只恨不得躲開去,自沒有開口勸的。
當然,這不包括霍正則。他聽了這席話一點也不覺尷尬與不快,反而哈哈大笑,向汝南侯道:“季常,讀書上進是好事,咱們做長輩的夸還來不及,做甚么非要澆熄了這把火?至于苦不苦修更是小事,錦衣玉食里就不能修學了不成?那是謬論!”
說著,他將手里的茶盞重重一放,接著道:“你兒子迂腐,你莫要做那迂人。咱們是什么,咱們是開國功臣之后,百年勛貴之族,何必去跟子聰那種祖上數不清多少名士大儒的桐城靳氏去比?再怎么比,咱們也不是靠詩禮傳家!既如此,咱們勛貴人家該怎么讀書,就怎么讀書,難道怎么個求學還分高低貴賤不成?”
這話一出,自是豪氣萬丈,令人折服,唯獨座上的靳沅有些吹胡子,瞪著老友,又關他靳家怎么事?別的書香名門是怎樣他不知道,但靳家可是公認最謙和仁善,這話倒說得是讀書人家看不起勛貴人家了!
他身側的女婿張生燕覺察到了,不由低頭輕勸了一句:“岳父,您是曉得國公爺脾性的?!?/p>
靳沅低哼了一聲,若非曉得,早要記上一筆,回頭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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